合肥名門“張家四姐妹”的傳奇人生(3)
綠蘭君
充和
充和是四姐妹中最小的一個,因?qū)W識淵博而頗有名望。她與德國漢學家傅漢思結(jié)婚后,于1949年1月移居美國康涅狄格州的北港口。人們會因藝術(shù)、書法及中國戲曲史方面的問題來向她請益;遇到需考釋或校正的各類問題,從書畫的題跋閱讀到版本鑒定,從解釋一首古詩中的典故,到辨識十八世紀某件奏折上君王的手跡,大家也都會請她解答。老輩學者們?nèi)绻?jīng)過新英格蘭地區(qū),一定會到她的居所稍作停留。充和才思敏捷,學養(yǎng)深厚,且將嚴謹和靈活集于一身,她談吐中的機鋒和雙關(guān)語,常能給人很大的樂趣。
當充和還是七八歲的孩子時,她的姐姐們就知道這個妹妹和她們不同。她們承認小妹妹的學問根基更扎實,也更有自信,就連充和寫的詩歌也更新穎且富于原創(chuàng)性。
充和童年時遠離自己的兄弟姐妹,幾乎總是獨處,只有在特殊時期才有幾個同伴,這些情形必然會影響到她的工作方式、思維方式和她寧靜的氣質(zhì)。
三歲前,她就學會了背唐詩,然后又讀了幾種啟蒙書,為繼續(xù)攻讀“四書”打下基礎(chǔ)。七八歲時,充和開始學作對子,然后就學習寫詩。充和每天要學習相當長時間,她也很少有分心的事。所有這些讓她養(yǎng)成了學者的習氣,也讓她有時間自在幻想。
考北大前一年的九月,充和就到了北平,參加姐姐兆和的婚禮,之后她決定留在北平,家人和朋友都勸她參加第二年夏天的大學入學考試,她自己也覺得不妨一試。
充和并沒有花太多時間來準備入學考試??荚噧?nèi)容包括四個領(lǐng)域——國文,歷史,數(shù)學和英語,其中的前兩門,從她六歲開始,合肥的家庭老師們就已經(jīng)為她打好了基礎(chǔ)。她在父親的學校中學了一年英語,然后在上海中學里又學了一年,她覺得這門語言并不難掌握。她就是搞不掂數(shù)學。十六歲以前,她從來沒接觸過數(shù)學,突然之間,她就要面對證明題和代數(shù)方程式。她看不出學數(shù)學意義何在,也不明白該從何入手。
那一年,有數(shù)千名學生從全國各地來到北平,爭奪全國最好的五所學校那幾百個錄取名額。考試的當天,家人為充和準備了圓規(guī)和曲尺?!拔覜]用,”她說,“因為我簡直連題目都看不懂?!彼臄?shù)學考了個無可爭議的零分,但她的國文卻得了個滿分,結(jié)果考試委員會破格錄取了她。除了充和之外,北大中文系當年只錄取了一個女生。
充和在北大這所名校就讀的收獲,并不如想象中的大,雖然這里不乏名師:胡適和錢穆教思想史,馮友蘭教哲學,聞一多教古代文學,劉文典教六朝和唐宋詩。但充和說自己學習成績不夠理想。當時很多學生參加了激進的政治活動,無法靜心向?qū)W,而充和寧愿將時間花在學習戲曲上。
清華大學就在北大旁邊,有位專業(yè)昆曲老師每周一次在那里開設(shè)非正式的昆曲課,充和與在清華讀書的弟弟宗和定期去上課。
抗戰(zhàn)期間,充和與兆和一家住在西南的小鎮(zhèn)呈貢,小鎮(zhèn)上住著好幾位文藝界的杰出人物,但是來訪客人更喜歡在充和、兆和的住處逗留。充和會吹笛子,所以彈琵琶、彈古箏的人都喜歡上她那兒去。詩人和書法家們也喜歡聚在充和的房間里,他們喜歡這里的氛圍,也喜歡充和的筆、墨和硯臺。充和說,即使手頭再緊,有些東西她還是很講究:“我不愛金銀珠寶,可是筆、硯都得是最好的。”
充和跑到大西南來,是因為沈從文幫她在這里找了份工作。沈從文沒有進入聯(lián)大之前,在一個三個人組成的教科書編選委員會里工作,教育部任命他主持編選文學部分之后,他推薦了妻妹充和編選其中的散曲章節(jié)。教育部給充和下了聘書,充和也接受了。用一般的標準很難衡量充和的學歷,她上過北大,但是沒有拿到學位:1936年她生了病,醫(yī)生診斷為肺結(jié)核,所以她被迫退學。康復(fù)后,她在南京《中央日報》當了一段時期的副刊編輯。隨后戰(zhàn)爭開始了。在充和回到蘇州直至戰(zhàn)爭開始前的短暫歲月中,她的才學顯然已經(jīng)有口皆碑了。
充和在教科書編選委員會的工作時間不太長,一年后,教育部就取消了這個項目。充和并沒有太失望,當然,她需要工作,因為和姐姐們不同,她是單身,必須自食其力,但她決不愿意倉皇求職或是匆匆嫁人。
很多人在這時拜倒在充和的石榴裙下。其中一個是卞之琳,他一生都愛戀著充和,這件事盡人皆知。他寫了很多信給充和,即使他已經(jīng)知道充和不會選擇他,甚至在充和嫁了人之后,他仍然堅持寫那些信。他還收集充和的詩歌、小說,并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,拿到香港出版。
充和的追求者中,還有一個不修邊幅的方先生,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專家。方先生也給充和寫信,不過用的全是甲骨文,學問大如充和者也沒法明白:“他一寫就是好幾張信紙,我相信一定寫得很有文采,可是我看不懂。”
充和喜歡保持單身女性的身份,自由自在,不必在意社會對已婚女性的期待。
1940年間,重慶政府又給了她一份工作,這次是為教育部新建立的禮樂館服務(wù),幫助政府重新訂正禮樂。充和的職責是從五世紀的《樂志》中挑選出適合公共大典使用的樂章來,請作曲家配曲。這份工作很對充和的胃口,她過去就很難忍受各種典禮,現(xiàn)在可以對它們加以改良了。
充和花了幾個月的時間,編選出二十四篇適合的樂章,用最好的書法精心謄寫了兩份。教育部批準了充和編選的篇目后,充和與同事們立即舉辦活動,征求當代作曲家來為這篇章譜曲。這一部分的工作又花了兩年時間才完成。
充和在這段時間結(jié)交的人中,有兩個名人:章士釗和沈尹默。文人之間的這種結(jié)交固然源于雙方共同擁有的文學氣質(zhì),不過除此之外,他們還有更多的相似之處。他們在學識上水平相當,少有分心旁騖之舉。當他們苦學有成之后,就連娛樂也成為文人雅趣。
學者兼書法家沈尹默后來成為了充和的老師。充和第一次來訪時,沈尹默讓她寫了幾個字,然后他給出了“明人學晉人書”的評語。到今天,充和還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。
在沈尹默與充和相識相交的過程中,他寫了很多詩給充和,充和也將自己的許多詩給他看,聽取他對這些詩作該如何修訂的建議。
一開始,沈尹默客氣地稱呼充和“充和女史”,后來又改口稱她“充和女弟”。在他的影響下,充和將小時候養(yǎng)成的習慣擴而大之:早上早起,臨帖練字至少三個小時,如果有時間還要練更長時間。直到八十八歲,她依然保持這一習慣。她運筆寫字的手臂和少女的一樣強壯。
充和在重慶期間,寫出了她最好的詩詞作品。其中有兩首是以桃花魚為題材的。在充和心目中,桃花魚有多重意義:它是“凌空”的隱喻,由于它出現(xiàn)在桃花盛開的時候,所以它也隱喻著春天;此外,桃花魚也暗喻著戰(zhàn)爭期間,許多犧牲在重慶沙洲上的跳傘者。
充和喜歡的其他藝術(shù)形式也和“懸”有關(guān)。書法家寫字時手腕要輕懸在書桌上方,掌虛指實,運筆自如:可以快而不急,也可以慢而不滯。掌握了運筆的緩急輕重,捕捉到“鸞舞”之姿和“龍騰”之態(tài)以后,書法家方可以到達“懸”的境界——“心忘于筆,手忘于書”。
但是戰(zhàn)爭讓她憂心忡忡:她目睹了外甥女的死亡,看到了朋友、手足的苦難。美學要轉(zhuǎn)換成現(xiàn)實并非易事,有時,一點小事也會讓她心情不寧。有一次,章士釗贈她一首詩,將她比作東漢末年的才女蔡文姬。詩中有兩句讓她很不開心:“文姬流落于誰事,十八胡笳只自憐。”前輩學者的詩中有惋惜她流落他鄉(xiāng)的意思,卻冒犯了充和的感情。她說,文姬是被擄掠到北方,不得不在異鄉(xiāng)過著異族的生活,她自己卻是因為戰(zhàn)爭才離開家鄉(xiāng),而且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,她也能自食其力,盡自己的所能生活。她的憂傷源于認識到自己離開了過去那個熟悉的世界,而且再也回不去了。
1947年,充和在北京大學教授書法和昆曲,當時她借住在姐姐兆和家中。那年9月,通過姐夫沈從文她與傅漢思相識,次年結(jié)婚。
傅漢思出身于德國的猶太人知識分子家庭,戰(zhàn)時成為流亡者。1935年他的家庭離開德國,當時他十八歲。他們在英國待了一陣子,然后在美國加州定居。漢思獲得了西班牙文學的學位,同時也精通德、法、英、意大利文學。他到中國來,是為著尋求一番奇遇,也是來挑戰(zhàn)一種更難的語言。到中國后幾個月,他就認識了沈從文,他常常與沈從文大談中國的藝術(shù)和建筑,那時他的中文已經(jīng)說得比較流利了。
從中國回到美國后,漢思就攻讀中國文學,后來應(yīng)聘耶魯大學,教授中國詩詞。充和在耶魯大學美術(shù)學院教授中國書法多年。